徐向前当然不知道两个对手在吵架。收到敌军部署变更的消息后,他在第一时间里把十三纵、八纵二十二旅和其他地方部队调往北面,围住赵承绶,并要求部队能赶到多少赶多少,赶到的马上做工事,不要求进攻,只要守住就好,等后面的人来了一块打;八纵其他两个主力旅则要尽快打下祁县,解决后顾之忧再北上,一定要拦下赵承绶!
七月七号晚,八纵两个旅用炮打开祁县缺口,花了四个小时攻下祁县,这时其他部队已经全部向北急行军,赶到了包围圈外围,把赵承绶围在长十多公里、宽不足五公里的小地方。极端疲劳、减员严重的部队来不及休息,就面临着空军、炮兵的轮番轰击,险象环生,连徐向前都知道这次饺子包得过急了,馅太大,皮太薄!
原泉福还是很有信心。他的部队火力凶猛,而对手看上去十分疲惫(事实上也很疲惫),炮兵稀稀拉拉,没有什么像样的重火力,并且射击准头极差,明显缺乏必要的训练。他的部队一度攻到徐向前的指挥部附近(只有一千米距离),但因为是三路进攻,力量分散,最后还是被顶了回来。
七月九号,打完祁县的八纵两个旅也赶回来了,徐向前顿时精神大振,决定在十号发起总攻,一个村一个村地攻坚。这个战术十分有效,打到十二号时,赵承绶已经损失了其他所有支撑点,只剩下自己所在的西范村,甚至有两架飞机在支援时,也被地面火力打了下来。
几天硬仗打下来,原泉福终于弄明白,虽然局势很利于决战,阎锡山的兵却跟日本兵水平差得太远。围在村里的人马很快吃光了所有东西,山西兵还特别见外,就是不分粮给他的十总队(日本雇佣军),这些日本兵已经没有侵略中国的气焰,也不敢硬抢,只能老老实实地挨饿。
眼看赵承绶要完蛋,阎锡山终于急红了眼。他一面下令晋中各县城向太原集中“护驾”,一面组织南援兵团,由郭宗汾带队,南下救援赵承绶。
在抗战时的平型关战役中,郭宗汾曾经出过一回场,那时他带领大军延误时机,进攻也是一塌糊涂,把局面弄成一团糟。现在关键时刻,阎锡山又让他去救场,简直就是给徐向前送礼一样。
一直在电台里听情报的徐向前,很快作出了反应。他下令十三纵和太岳军区继续围困赵承绶、八纵一个旅带着地方部队追击九总队,另一个旅带吕梁部队组成汾西集团,渡过汾河去追击逃敌;而对郭宗汾的南援部队,徐向前表示出了最大的蔑视:他料定阎锡山不敢派主力出太原,所以只派了地方游击队去堵截,准备吃完赵承绶后再来算账。
七月十五号,徐向前集中了一百多门炮猛烈轰击西范村,赵承绶急得拼命放毒气,这才把解放军赶了回去,但随后仍是一轮又一轮的进攻。一万多大军乱哄哄地堵在小常村,一颗炮弹就能打死几个人,这时赵承绶突然发现,共军三面进攻都很凶猛,唯有东北角非常松懈,正是突围回太原的好机会!
没有认真背过兵书的赵承绶舍不得这样好的机会,马上下令全军突围,大部队就这样从一个有工事的包围圈跑出来,冲进了另一个没有工事的包围圈里:原来那里不是没有兵,而是徐向前嫌在村子里打仗麻烦,给他挑了块野地做口袋。
十六号上午,原泉福被迫击炮炸死,下午赵承绶也被活捉。失去指挥的部队在没有地形依托、没有工事的野地里,成群地举起了手,成为徐向前的俘虏。
赵承绶垮台的时候,其他几支追堵的部队也大有收获,拦截了不少撤退的敌军,县城里的军需物资都成了战利品。逃到太谷的九总队被八纵包围歼灭,至于阎锡山的南援兵团,果然不出徐向前所料,郭宗汾知道对手厉害,压根就没敢往南闯,武装游行一圈就回了太原。
阎锡山的主力部队完蛋了。
七月二十一号,徐向前顺利攻占整个晋中,大军云集太原城下,准备最后的决战。
短短一个月时间里,这个气喘不足的病人躺在担架上指挥,凭着缺乏休整、火力严重不足的两个纵队,加上地方部队一共五万六千人(其中一半是地方游击队),横扫阎锡山经营多年的山西大本营,攻克县城十四座,歼灭七万多主力正规军、三万多地方保安部队,俘虏赵承绶等十六名将官,打死九名师级军官,干掉第七集团军总部及五个军部、九个整师、两个总队(毛泽东给的指标是歼灭一两个师就算完成任务),击落三架飞机,缴获大小火炮三千七百零四门(包括各种掷弹筒)、步机枪三万多支、火车头十五个、车皮两百零七节,山西境内只剩下太原、大同两座孤城。山西的地方部队由此扬眉吐气,昂首迈进了主力纵队行列,列编为华北第一兵团,成为解放军队列中耀眼的新星。最搞笑的地方在于,这场战役的起因,是阎锡山想解决吃饭问题,而到最后,阎锡山的吃饭问题果然解决了,因为麦子虽然没抢到手,但吃饭的人都进了徐向前的俘虏营,不需要耗他的粮了。
二十九年前,阎锡山主管下的教育部门给一个小学教师发出下岗通知书,省下了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,逼得对方黯然离开家乡,跑去广州讨生活;二十九年后,下岗教员徐向前带着五万人马成功逆袭,横扫十几万晋军,把老省长死死围在太原城内,朝不保夕。可见再穷也不能穷教育,因为老师会武术,军阀挡不住!
整场晋中战役吃掉这么多敌军、缴获这么多战利品,又攻下十几座城池,徐向前的损失,不过是伤一万两千、阵亡不到三千。如此大的兵力反差、如此牛的成本收益和交换比,同时震惊了中共中央军委和国民党南京国防部,甚至在整个解放战争里,无人能及。
用兵之道,存乎一心,此心不动,随机而行!
山西杯具了,山东的范汉杰被调去锦州,只剩下王耀武蹲守济南和一些沿海城市。许世友这时已经咸鱼大翻身,甚至舍得耗费宝贵的弹药,在潍县举行真枪实弹的攻城演习,为进攻济南做准备:从四七年七月起,苏军控制的大连默许中共地下党的“建新公司”开张,这家公司不做生意,只产军火,大批炮弹、子弹从这里生产出来,加上支援前线的汽油、生铁,一批批装上货船,从大连运出去,先开往朝鲜,再从朝鲜往山东回开(伪装苏联货轮迷惑国民党海军),最后无声无息地在山东一个叫俚岛的小渔港卸货,川流不息地送到关内战场。
整个华北已经快成了毛泽东的稳定后方,这时国共争夺的战场转到黄河以南、长江以北的中间地带,叫做中原。
中原的解放军仍然在拉锯。他们摆出来的是一个倒三角形阵势,三角形左边是河南的陈谢兵团,直接威胁平汉路和胡宗南大后方;右边是陈粟的华东野战军,正在大肆开根据地;最突出也最危急的,是三角形下面的顶点:大别山。
大别山这时正陷在白崇禧的层层包围里。刘伯承带着一纵去了淮西,十纵去了桐柏,十二纵也去了江汉,留在山区里的只有政委邓小平和野战军的老底子:二纵、三纵、六纵。
在剿共问题上,白崇禧还是很有心得的。他轻车熟路地占领了所有县城和重要村寨,然后对山区发起严厉的封锁。由于地形过于崎岖无法机动,邓小平只好把部队分散开来,以旅甚至团的规模,同追兵钻山头、打游击。
别人都在指挥大兵团玩歼灭战,邓小平却被打回了红军时代,更严重的问题是不管游击战还是运动战,都要建立强有力的基层地方政权来支持,而大别山的基层政权,几乎全部被摧毁了。
出现这种要命的事情,不是共军无能,实在是国军太狡猾。
桂系在当地已经经营了多年,早就成了盘踞一方的地头蛇,加上刘邓出现了严重的失误。他们在大别山区搞土改、设政权时,为了防止基层干部逃跑,提出的口号是“县不离县,区不离区,乡不离乡“,谁要离开地界一两里路都不行,会被批成所谓逃跑主义。结果是部队游击走了,蒋军和小保队马上回来,顺着地界走一圈,一抓一个准,大批乡长、村长头一天匆忙上任,第二天就横尸野地,连棺材都没一口。刘伯承精心准备,南下带了四千多干部用于建设政权,结果却在大别山全军覆没,只剩下极少数人钻进山沟里东躲西藏。
没有地方政权,游击队跟流寇也就差不了多少,只能四处东飘西荡,落不下根来。先前中原根据地还冒死送些新兵和军需物资来支援,很快就被蒋军发现情况,马上派出快速纵队巡逻。缺乏训练的新兵一个班只有一杆枪,每次被搜到都损失惨重,最后干脆派了两个主力团打掉蒋军两个伞兵连(蒋军把伞兵当成坐汽车机动作战的步兵用),这才缓了一口气;但依靠老区这种低效的支援,显然是不会长久的,想要打破局面,就得另想办法。
四八年的一月,一件事终于让邓小平下定了决心,就是六纵十八旅吃了大亏。
六纵王近山是刘邓手下的拳头部队,十八旅更是拳头中的拳头,但这个拳头旅却在大别山磨得一塌糊涂。经过半年消耗,整个主力旅只有两个团、共五个营的兵力,而围着他们的追兵却有四个军。这么多人在山沟躲猫猫,经常是跑着跑着撞见敌人,也搞不清是哪里来的,全靠指挥官随机应变解决问题。
俗话说常在江湖飘,难免要挨刀,十八旅左躲右闪,终于还是闪到了刀口上。
十八旅旅长肖永银不是等闲之辈。当年他是太岳军区第八军分区副司令,打仗号称“横扫八百里”,部队神出鬼没,向来不吃亏;要命的是,这时他的旅里,偏偏有位领导一块行动,就是六纵的副司令韦杰。
出事以前,十八旅正在湖北大悟县附近往西运动,得到情报说南面敌二十八师正开过来,肖永银认为敌情不明,不如停下来看动静,二十八师要过路就打一下尾巴,要是被包围也没关系,反正已经晚了,趁夜色可以开溜。
肖永银的打算很好,但韦杰却不同意。他认为邓小平的指挥部就在附近,十八旅应该把部队往西调,吸引二十八师。
指挥部并没有危险,在包围圈里主动暴露是很要命的事情,但韦杰偏偏是领导,肖永银只好服从命令。十八旅于是攻下大悟县(里面就一点保安部队),同二十八师打了一天,然后趁着夜色撤走,这时两个指挥官又起了争执。
肖永银的想法,是部队既然暴露,就要赶快离开,最好是往东开进,拖住二十八师;而韦杰副司令的意思,却是部队太疲惫了,到王家店休息一晚再走。
在包围圈里拖延一个晚上,是出大乱子的事情,但韦杰是纵队副司令,肖永银只好继续服从上级。一月十六号晚上,十八旅到了王家店宿营。
王家店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镇子。肖永银警惕性很高,他把防护重点放在武汉方向的南面,预备营放在东面,山炮连放在北面支援。由于部队是从西面进镇子的,他确信西面没有敌情,所以只安排了哨兵,没有武装的旅直属队(政治部、供给处、卫生处等干部)和担架队则进镇休息。
从军事角度上讲,这个布置相当专业,但偏偏发生了不专业的意外。
这一天晚里,另一支十八旅的部队也到了王家店,要命的是,他们也是从西边来的,这就是十一师十八旅。
说起来十一师真算是共军的老对头了。南麻的帐还没清,前段时间又撞上刘伯承的一纵,差点把刘伯承包了饺子;而这次十八旅的便衣队更厉害,他们发现王家店有部队进驻,核实附近没有友军后,索性连夜发起了进攻。
肖永银在西面只有哨兵,一交火就被对手干掉了,肖永银从枪炮声里判断,是碰上了敌军主力袭击,这时炮兵连也撤了下来:胡琏已经判断出对手的兵力部署,四面发起进攻,炮兵来不及开火就被打了出去,炮也丢得精光。
肖永银没有太多时间考虑。仓促遇敌,连警卫连都派了出去救急,听到四面枪声越来越近,他只有从东南方向的山口突围;但镇里的旅直属队没有武器,不赶紧救援就会全部损失,到底是救人还是撤退,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。
扔下部队可能还有生路,不扔掉部下就要全部完蛋,肖永银最后只得忍痛下令:韦杰和旅政委刘昌带一个团先撤,打通东南的路,他带另一个团殿后,全旅迅速撤出战场,不要恋战!
六纵不愧是拳头部队,很就冲出一条路去,身后是被缴获的山炮,还有三百多人的旅直属队。一场夜袭抓到这么多共军干部,胡琏大为得意,一面给俘虏训话,一面大肆宣传这场“歼灭六纵主力”的王家店之战。在他的远方,是满心愧疚的韦杰,还有眼睛里喷出火的肖永银。
一月十九号,肖永银和旅政委刘昌来到邓小平的指挥部,检讨处分这次失败,邓小平只说了一句话:我担心你们在里头哟!”
肖永银没有告韦杰的状,邓小平也没有处分他,但后来的旅内部会议,就没这么容易过关了。连长、营长们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放弃直属队的事情,肖永银只能一句话不说,任凭这批部下把他骂得狗血喷头,没有一句辩解。
靠着肖永银的担当,韦杰在这次败仗里侥幸过关,不过这对他来说,并不是什么好事,对整个解放军也不是好事。三年后在朝鲜,他指挥六十军防御阻击,结果志原军一八零师几乎被全歼,他也从此背上了耻辱的十字架,在指责声中度过余生。虽然一八零师的失败有很多原因,但从十八旅到一八零师,这位韦副司令在复杂情况下反复出岔子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